【杨逍·二十四节气|立冬】:他生未卜此生休
友情提醒:这是一个暗黑的故事。
穿过错综复杂的地宫后还有一条逼仄幽深的甬道,范遥擎一支火折子行在其中,越往里走,越是心惊。
两墙和穹顶绘满壁画,壁上模拟地狱,顶上彩绘天堂。色彩之靡丽稠腻,似能摄人心魂,图案之鲜活生动,似欲择人而噬。层层壁龛中皆置佛像,只是与寺庙中受香火供奉的不同,这些佛像的表情与肢体都极度夸张扭曲,乍瞧只觉荒诞,细瞧却觉诡异。
甬道中虚虚的散着某种糜烂的花香,范遥闻了一口便觉天旋地转,周遭光怪陆离的壁画人物仿佛有了呼吸,飞天的绸带开始随妙音鸟舞动,佛祖指尖的菩提正在疯狂生长……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他立即摒去了嗅识。
甬道里静得只有足下跫音,范遥走了许久,此处的壁画与前头所见已大有不同,九幅壁画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每一幅都题着梵文咒语,他凑近一看,心中似猛地灌入一阵冷风。
直到手中的火折子跳出“毕剥”一声,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疯子。”
第一幅①
少年的剑有暗夜气、月光气、灵幻气,却无半点杀气,劈开秃鹫的同时,救起了落水的女孩。
元惠宗十一年,汉阳大水,饿殍遍街,未及弱冠的杨逍奉明教教主阳顶天之命亲往赈灾。
范遥一直记得清楚。
这一年,少年因盗杯、掳美、杀佞三奇功而名动天下。
这一年,少年初遇纪氏女。
即便彼时的少年尚不知,他救起的将是他的一生之爱,也是一生之劫。
范遥摩挲着墙上的壁画,栩栩然似要在指下活过来。
画上,白衣少年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身后跟着一绿衣侍女,而揽着女孩千恩万谢的少妇,无疑正是金鞭纪英的夫人。
恍惚中,范遥似乎想起了某人当年的目中无人劲,他嗤笑一声,“有你后悔的时候。”
第二幅
一琴、一鸟、一张机。
修罗场中青年挑了个最干净的地方摆酒、焚香、抚琴,烟斜雾横中,他漫不经心的一抬眼便对上 了少女一双水泠泠的眸子。
范遥心头一悸,一句“丫头,有诈”想也没想竟脱口而出。
他顿时惊愕。
那壁画蕴含着诡异的精神力量,不知何时将他拉入其中,让他与杨逍共用一切感官,感他所感,受他所受。
一如此刻。
他清楚的感受到了青年胸膛之下,那颗正与沸腾的血液激烈碰撞的心脏。
他的魂魄待在杨逍的躯壳里,与他一起掳走了她。
第三幅
消磨一个女子的心意是上天赐给如他和杨逍这般人的权力,而等待一个女子的心意是专为惩罚他们的风流所生的折磨。
范遥曾向杨逍抱怨黛绮丝的冷淡,换来的不过是几句冷嘲,如今见他这般飘在白玉京上的人物也有如凡夫般为情爱患得患失的一日,即使是重复着他的感受,范遥也深觉此乃可浮一大白的痛快。
他很早便对纪晓芙感到好奇,只是每每因杨逍的讳莫如深作罢,今时竟能有这等机缘,可以通过杨逍的眼睛看到那位正在洗手作羹汤的碧衣少女。
范遥想,纪英大概并不知道,他那小女儿的魅力足以令无数不羁的江湖浪子倾倒,亦足以令他的挚友甘愿停泊,受红尘的一切纷扰。
映着火折子的微光,范遥念及后事,一家三口般和乐的画面竟似裹着冰澌的春溪,嚼之冻齿,触之刺骨。
此时欢愉,神可鉴耶?
第四幅
龙泉剑的寒气准确无误的攫住他的心脏,她手心的汗水激起金属的腥锈味。
“我以为你都忘了,我也差点忘了。”他将她颤抖的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你我正邪殊途,这是你唯一能杀我的机会。”
他的嘴角还淌着一丝血线,坚玉似的肌肤澄净生辉,在他平静的表面下,范遥感受到他正似燃烧的荒原般焦灼的内心。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②。杨逍曾有多羡慕草木无家室之累,范遥此刻就有多看不懂他。
如杨逍这般热爱自由胜过生命的浪子,纪晓芙那样的姑娘只能是充填寂寞时的奢想,些许怅惘一壶酒,再多就是江海也难盛了。
龙泉剑铮然落地,范遥猛地醒神。少女的心事冰壶见底清,却也似寒菊不堪北风摧折。
宁可枝头抱香死的结局,原来此处早有伏笔。
第五幅
蔷薇遍开于画底,托举出一片酽红的枝丫,红罗被,流苏帐,鸳鸯交颈,翻卷倒错,却不落淫亵,反令人拗肠。
此画倒不比旁的蛊惑,范遥戏谑的想,也对,杨逍爱纪晓芙爱得如珠似宝,又怎肯邀他受此美人恩。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纵横交错的花儿,唐时才女李季兰因“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一句枉受是非③。
蔷薇的离经叛道是人为的添罪,他想,杨逍以此花入画倒似在为她不平了。
第六幅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他把他的骄傲跪在膝下,乞求她的停留。
心如悬旌,无所终薄,在她绝然转身的瞬间,范遥闻到了枝头桂花幽幽的香气。
他清楚的知道他会悔恨,却不知他的悔恨将一直延续到死神割下他生命的那一刻。
而桂花的香气,终究在杨逍的回忆里,萦绕了一整个秋天。
第七幅
费力燃烧的烛火映出那些啼笑难分、雌雄莫辨的菩萨佛像,范遥忍住心中不适,看向第七幅壁画。
昆仑山云雾靉靆,绝壁巉岩,杨逍穿行其中似步于钧天帝所。他分明俊美如往昔,范遥第一眼看去却觉他已是个老人。
少年蜕尽了解鞍纵马的一鞭诗意,唯留一具寒骨。
他已察觉不到他对生的渴望。
可稚女何辜?
第八幅
枇杷树的暗影爬上渍痕斑驳的石碑④,仓黑的“纪晓芙”三字蓦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缓缓半跪将它拥住,一如当年的挽留。
夕阳的光晕被茂盛的枝叶揉碎,他仿佛又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杨逍尚不知后人有“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一句勉强可诉他此时衷肠,他只奢望她能如紫玉一般开启坟墓邀他赴一场幽媾⑤。
范遥怔在当场,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荒诞还是疯狂。
第九幅
新朝的士兵连甲胄也是簇新的,大概是第一次染上血污,但他们疯狂撕扯城门咽喉的样子却与曾经的元兵并无二致。精铁浇筑的铰链因持久而大力的撞击早已不堪重负,晃荡数下后即是碎裂。
明教穿越了唐、宋、元四百年的血与火,在桂花香气重新萦满光明顶的这一天,亡了。
终章
范遥的魂魄从画上跌出,他方与杨逍在画中神魂相连一场,时间的造化之功仿佛也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深痕,千古光阴一霎时,他看着这满天诡谲的神佛壁画,只觉中心如噎。
“何人?”
耳边细碎的响动立刻唤醒了他的警觉。话未落,人如利矢般弹射出去,转眼手下已毙一命。
周遭环伺的敌人一群一群的围上来,刀兵的寒芒映射出满屋魑魅神佛一张张窥伺的怪脸。范遥自嘲的一笑,此刻竟只有他们能欣赏这场屠戮。
他的速度已超出常人所知的极限,光影不及散去,离他最近的十人已经倒下,而他手中不过一把最开始夺来的朴刀。
已许久无人同他一较高下,一决生死,他的寂寞催动他握刀的手,不过结局依旧是,他高,他们下,他生,他们死,
并非是这些杀手如何废物,确是范遥的武功已臻化境,凡刀于他手中亦成神兵。
还剩三十来个,范遥正盘算着自己得用多少时间来解决这些苍蝇,那三十多人骤然下跪。
“哟呵,这是…不战而败?”
范遥正一头雾水,身后的一声轻唤,令他瞬间僵直了身体。
“遥弟,别来无恙。”
那声音似穿越时空而来,范遥猛地回头,见杨逍一袭白衣如旧,站在那些形制巨大的壁画之下。
他背后的黑暗似一只沉默又危险的巨兽,张着獠牙血口,等待着将他吞噬。
“无恙?我有恙,还有恙的很。”
范遥扔了手中尚在滴血的刀,后知后觉的悲哀和愤怒催得他眼泪几乎兜不住。
他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杨逍的疯狂,他对纪晓芙的爱从没有因时间淡去,只是俗尘的琐事束缚了他,而明教的倾覆成全了他。
杨逍身周散发的冷气直砭肌肤,将他生生逼停在十步开外,他没有细想也不想去想,他只想一倾胸中愤懑,“那日的光明顶之战你竟是诈死!你可知朱元璋那混蛋待你的假尸是如何猖狂!你可知不悔为你哭成了什么样!”
杨逍的手抚着壁上的画,那画的颜色浓得似要从画上滴下来,他对他的痛斥无动于衷,只有在听到不悔二字的时候,抚摸壁画的手有一瞬的凝滞。
“你看到了这些,又怎会不懂我?”
“我如何懂你?”范遥的声音在这座空旷的石室中回响,“你既已为她修这古怪的陵寝,壁画上又为何题满阻止她往生的咒语?”
“我怎舍得阻她往生?”他眼底有种隐秘的癫狂,声音里却尽是沧桑,“我不过是……叫她等一等我罢了。”
毒是从内往外发的。
范遥察觉到时,杨逍身周的寒气已如实质般划破了他的皮肤,令他根本无法靠近,他的声带不住的翕张,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杨逍咳出的血也瞬间化成了冰蓝色的晶体,“遥弟,你不用难过,我本不是心甘情愿的来这世上,今日你却该高兴我是心甘情愿的走。”
“谁他娘的难过了。”
他感到脸上一阵冷腻,一抹,满手泪渍,但他仍梗着脖子狡辩,就如少年时硬要同眼前人争个高低那般。
“我这是人老了,经不得你煽情。”
“呵……”
杨逍有些撑不住,他一边笑一边靠着壁画缓缓坐下来,“你大概不知道,我的祖上是七姓十家的清河崔氏,家族衰落后随了将门杨家的姓,我师父是黄药师最末的弟子程英,出师前我向她老人家求了一卦,说我此生必有一劫,现在想想,原来从一开始便注定我要与她纠缠不休。”
“我自负天教分付与疏狂,从不拘外物,少年多薄情,避愁不避仇,得罪大半个武林也懒怠分辨……我常想,此生要是遇不到她,怕永不知悔恨二字如何书写。”
范遥百感交集,想他与杨逍相识了大半辈子却还是头回听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女子,天真热烈又带着利爪,像只小野猫儿,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就是我此生的劫数了。”
范遥吸了吸鼻子,也坐下来,强忍着泪意同杨逍拌嘴,“人金鞭纪家的姑娘哪会是小野猫,母老虎还差不多,当然你也不差,你是扮猪吃老虎的大尾巴狼。”
杨逍睨了他一眼,他默契的闭嘴,脑海里却闪过自己曾开玩笑说杨逍看人是寒气刷刷的往外冒,此刻成了现实,他只觉悲伤。
“那一个月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我至今不悔,却不敢想她亦是真的不悔。”杨逍慢慢的说着,眼中焕发的光彩被眉睫上凝结的冰晶折射成细碎的星光。
“她走了三十年,这座陵寝我便建了三十年……”
“你也困了她三十年。”
“若她已投胎转世,我又该去何处寻她?”
他大概早就疯了,在纪晓芙死后。
寒气在他体内疯也似的流窜,嘴边却是一抹笑,范遥想,那定是一种无上的释然和解脱。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断龙石重重落下,久违的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身后是地狱幽冥府,面前是光明青云路,他望着这片未见萧索的大地,唯有如瓷器上脱落的釉子般纷扬的叶,稍显出立冬三候的冷。
他还挽着暮秋,等着冬藏,细数寒夜,缝补旧裳,而他们已迈过这一世的千山万水,去奔赴下一场。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真真切切的闻到了桂花香。
完。
一点碎碎念。
非常开心能参加这次联文,也感谢有耐心看到这里的朋友。
①第一幅画的具体情节我在《少年逍之绿兮衣兮》中写过。
②“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诗经·国风·桧风》诗人羡慕羊桃无思虑、无室家之累。逍遥二仙少年不识愁之味时爱自由胜过生命,如今华发已生时回首往事,了无生趣的人生不如草木。
③“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一句是唐时才女李冶六岁时咏蔷薇的,因“架却”同“嫁去”她的父亲担心她以后会是个不检点的妇人,将她送去了道观。李冶一生,也确实离经叛道,女人们说她是披着道袍的娼妇,男人们却与她诗酒唱和。
她离的是谁的经?叛的是谁的道?
无非是这般女子注定不为世俗所容罢了,杨逍和纪晓芙的情又何尝不是为人诟病?
④哭坟那幅画的枇杷树取归有光《项脊轩志》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⑤紫玉,是《太平广记》里的传奇故事,昔日吴王夫差小女紫玉深爱韩重,吴王不肯许婚,紫玉气结而死,死后魂魄与韩重同居三日,以全夫妇之礼。幽媾,大致可理解为冥婚。
总之这是个暗黑的故事。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我微博里写过杨逍给不悔讲长恨歌的故事,这篇勉强算唱和吧。
这篇故事里的杨逍非白衣卿相,非少年风流,他年华已逝,伴侣已失,一点执念便是让她等等他。
“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
他怎么可能放下,又怎么舍得放下?
他无法自在人间,又如何自在心间?
我已抽离的视角写这个故事,纪晓芙只存在于范遥看到的壁画和杨逍的叙述中,希望没有跑题……
要立冬这个节气的时候就想的是写be,可到最后我倒觉得两人携手转世也算好结局。
不管怎样她等到了他,不是吗?
我真不是刀子精,微博里有糖有车,真的。哦~我微博这个@大腿都带不动我
掌声欢迎下一个太太 @滢盈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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